情懷 張曉風(2)

而這一切,跟四十歲又有什么關(guān)連呢?
想起古代的東方女子,那樣小心在意的貯香膏于玉瓶,待香膏一點一滴的積滿了,她忽然竟渴望就地一擲,將猛烈的馨香并作一次揮盡,啊!只要那樣一度,夠了。
想起絕句里的劍客,“十年磨一劍,霜刃未曾試,今日把似君,誰有不平事?”分明一個按劍的俠者,在清晨跨鞍出門,渴望及鋒而試。
想起朋友亮軒少年十七歲,過中華路,在低矮的小館里見于右任的一幅聯(lián)“與世樂其樂,為人平不平”,私慕之余,竟真能效志。人生如果真有可爭,也無非這些吧?
又想起楊牧一把紙扇,扇子是在浙江紹光買的,那里是秋瑾的故居,扇上題詩日:
連雨清明小閣秋,
橫刀奇夢少時游。
百年堪羨越園女,
無地今生我擲頭。
冷戰(zhàn)的歲月是沒有擲頭顱的激情的,然而,我四十歲了,我是那揚瓶欲作一投擲的女子,我是那挎刀直行的少年,人世間總有一件事,是等著我去做的,石槽中總有一把劍,是等著我去拔的。
去年九月,我們?nèi)宜娜说胶愦阂挥。由于娘家至今在屏東已住了二十八年,我覺得自己很有理由把那塊土地看作故鄉(xiāng)了。陽光薄金,秋風薄涼,貓鼻頭的激浪白亮如拋珠濺玉,立身蒼茫之際,回顧渺小的身世,一切幼時所曾羨慕的,此刻全都有了。曾聽人說流星劃空之際,如果能飛快的說出祈愿便可實現(xiàn),當時多急著想練好快利的口齒啊,而今,當流星過眼我只能知足的說:
“神啊,我一無祈求!”
可是,就在那一天,我走到一個小攤子前面,一些褐斑的小鳥像水果似的綁成一串吊在門口,我習慣后伸出手摸了它一下,忽然,那只鳥反身猛啄我一口,我又痛又驚,急速的收回手來,惶然無措的愣在那里。
就在那一瞬間,我忽然忘記痛,第一次想起鳥的生涯。
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?它必然也正憂痛煎急吧?它也隱隱感到面對死亡的不甘吧?它也正郁憤悲挫忽忽如狂吧?
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。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不幸的伯勞,在這以前它一直是我案頭古老的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一個名字,“七月鳴”。
便是伯勞了,伯勞也是“勞燕分飛”典故里的一部分。
稍往前走,朋友指給我看烤好的鳥,再往前走,他指給我看堆積滿地的小伯勞鳥的嘴尖。
“抓到就先把嘴折下來,免得咬人。然后才殺來烤,剛才咬你的那種因為打算賣活的,所以嘴尖沒有折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