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小波的名篇 似水柔情(22)
晚上,阿蘭坐在床墊上,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,又聽到鑰匙在門里轉(zhuǎn)動。他趕緊把小史的照片收藏起來,自己躺到床墊上閉上眼睛。然后,公共汽車走了進來。她踢掉了高跟鞋,走到衛(wèi)生間里。然后,她穿著白色的睡袍走了出來,在阿蘭的身邊悄悄地躺了下來,用手背和手指拂動他們之間的被單,仿佛要劃定一個無形的界限。她還是那么溫文、順從,但是誰也不知道,她還是不是繼續(xù)愛著阿蘭。因此,這間房子像一座古墓一樣了。
三十七
后來,那個女賊又回到了衙役當初捕獲她的地方——高高的宮墻下,披掛著她的全部枷鎖,在那里徘徊,注意看每個行人。而小警察也在公園里徘徊著,有時走近成幫打伙的同性戀者。但是,他沒有勇氣和他們攀談。在他心目里,阿蘭仍是不可替代的。在我們的社會里,同性戀者就如大海里的冰山,有時遇上,有時分手,完全不能自主。從這個意義上看,小史只是個剛剛開始漂流的冰山。生為冰山,就該淡淡地愛海流、愛風,并且在偶然接觸時,全心全意地愛另一塊冰山。但是這些小史還不能適應(yīng)。
小史合上了阿蘭寫的書。
小史開始體驗自己的賤:他環(huán)顧這間黑洞洞的屋子。白天,在這間房子里,沒有一個人肯和他面對面他說話。處此之外,喝水的杯子最能說明問題。派出所里有一大批瓷杯子,本來是大家隨便拿著喝的,現(xiàn)在他喝水的杯子被人挑了出來。假如有人發(fā)善心給大家去刷杯子的話,他用的杯子必然會被單獨自挑出來;而假如是他發(fā)善心去刷杯子的話,那些杯子必然會被別人另刷一遍。這些情況提醒他,他已經(jīng)是這間房子里最賤的人了。
三十八
天已經(jīng)很晚了,另一個警察從外面進來,說:還沒走啊。小史告訴他說,他值夜班。對方則說:所長說了,以后不讓你值夜班了。小史說:為什么?對方說:你別問為什么了。不值夜班還不好嗎。說著用椅子開始拼一張床。小史說:干嗎不讓我值夜班哪。對方說:你老婆和所長說的(這就是說,告訴單位了)。他還說:兩口子在一個派出所多好啊,女的不值夜班,男的也不值夜班。說話之間,床已經(jīng)搭到半成。那個警察走到小史面前說:勞你駕,把椅子給我用用。說著把他臀下的椅子也抽走了。小史立著說道: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。那個警察答道:不知道。少頃又說:還用和你說嗎。后來他(這位警察因為值了額外的夜班,有點不快)說:別不落忍。反正你就要調(diào)走了。同事一場,替你值幾宿也沒啥。小史聽了又是一驚說:我去哪兒?那個警察說:不知道。反正這公園派出所對你不適合。聽說想派你去勞改農(nóng)場,讓你管男隊,你老婆不答應(yīng),可也不能讓你去管女隊啊。算了,不瞎扯。我什么都不知道。從這些話里,我們知道了同性戀者為什么不堪信任:既不能把他們當男人來用,又不能把他們當女人來用——或者,既不能用他們管男人,也不能用他們管女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