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黎的鱗爪(4)

說起那四年結(jié)婚的生活,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,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里生了蟲,我怕再沒有回復健康的希望。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,哪有什么機心,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里,我又是個外國人,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。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。他娶我究竟為什么動機我始終不明白,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,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;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,其實他就沒有熱過,碰巧我是個傻孩子,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,不受些溫柔的憐惜,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傷。他有的是錢,有的是趨奉餡媚,成天在外打獵作樂,我愁了不來慰我,我病了不來問我,連著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,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。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,他幾乎不認識我了,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。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(xù)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辦理,他從我走了后也就不再來顧問我──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!
我從倫敦回到巴黎,就比久困的雀兒重復飛回了林中,眼內(nèi)又有了笑,臉上又添了春色,不但身體好多,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中我心頭活了回來。三四年結(jié)婚的經(jīng)驗更叫我厭惡西歐,更叫我神往東方。東方、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?我心里常常的懷念著。有一晚,那一個運定的晚上,我就在這屋子內(nèi)見著了他,與今晚一樣韻歌聲,一樣的舞影,想起還不就是昨天,多飛快的光陰,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,無端叫運神擺布,在情網(wǎng)里顛連,在經(jīng)驗的苦海里沉淪。朋友,我自分是已經(jīng)埋葬了的活人,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,我的話是簡短的,但我身受的苦惱,朋友,你信我,是不可量的;人望我的眼里看,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剎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!
他是匪利濱人,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面就迷了他。他膚色是深黃的,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;他身材是短的,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?啊,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;我愛他太深,我愛他太真,我如何能一刻忘他!雖則他到后來也另一樣的薄情,一樣的冷酷,你不倦么,朋友,等我講給你聽?
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,我想他,那負心的他,也夠他的享受,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!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。秘談是他與我,歡舞是他與我,人間再辛更甜美的經(jīng)驗嗎?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?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想望,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(xiàn)。有他我什么都有了,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戀?因此等到我家里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,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。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,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,我只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,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