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節(jié)課的重量(14)

妹夫幫奶奶換藥,去掉藥棉的傷口,血一直流一直流。妹夫換了很多藥棉都止不住奶奶傷口涌流的艷紅的血。奶奶躺在那里,平靜,安詳,沒有一絲疼痛的表情,好像流出的不是自己身上的鮮血。嬸嬸說,你奶的病好了,徹底要好了,她再也不會疼痛了。妹夫用厚厚的藥棉紗布蓋住奶奶的傷口,替她包扎好,離開了。
四叔把奶奶抱起來,姑姑給奶奶穿上衣。奶奶像個溫順的孩子,一點不折騰。穿好衣服,奶奶平靜地躺在床上,既不抽搐,也不喘氣,睡得真安詳。姑姑用熱毛巾擦洗奶奶的頭發(fā),剪掉凌亂的發(fā)梢,梳理梳理平順,給奶奶戴上黑色的六合帽。嬸嬸把一枚噙口錢放進(jìn)奶奶嘴里,讓奶奶含著。嬸嬸說,這是方圓一帶的風(fēng)俗。人死后至入館前,將一枚銅錢放入死者口中,這樣,死后就不會將陽間的事情帶到陰間。
給奶奶穿戴好,叔伯們抬著奶奶放到棺材板上。棺材板停放在奶奶房門對面的大廳中。我摸摸奶奶的胳膊,熱乎乎的。奶奶一定是睡著了。他們把奶奶一個人放在空蕩蕩的大廳,奶奶一定會被凍感冒的。大廳南面朝向院子,沒有安裝門,冷空氣毫無遮攔地沖進(jìn)來,繞過我瑟瑟發(fā)抖的身子,直撲向酣睡的奶奶。奶奶怎么會感覺不到冷呢?奶奶怎么會沒有知覺呢?我搖搖奶奶,奶奶一聲不吭,靜靜地躺著,仿佛要把她這一生因操勞耽誤的睡眠全補回來。
院子里到處掛起燈,把黑暗照跑了,把溶溶的月光迎來了。月亮很亮很亮,她側(cè)著臉看熟睡的奶奶,看奶奶被病魔啃得瘦小的身軀,流下長長的淚。這淚啊,流了多少年,要流多少年才能從月宮流到奶奶的院子里,流到奶奶的心坎里?月肯定是從奶奶一出生就跟著走的,一直走到奶奶生命的終點。走了整整九十年,才走到奶奶的眉心處。打開奶奶的眉心,里面全是黃連泡出來的苦水。這經(jīng)年的苦水啊,怎能不讓人痛徹心扉,怎能不讓月淚灑滿庭院?
姑姑抱住我走出家門,把我扶進(jìn)汽車?yán)铩K麄儾蛔屛遗惆槟棠。我回頭看,奶奶孤零零地,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大廳里,沒有人陪伴她。所有的人都在忙碌,來來回回不知在忙些什么。凌晨一點,我卻被帶到遠(yuǎn)離奶奶的地方,在陌生的大床上做著凄涼的殘夢。
第二天,我回到家,奶奶已經(jīng)被放進(jìn)棺材里。一張白布蓋住奶奶的臉,我看不見奶奶的表情。怎么思量,我都覺得躺著的人不可能是奶奶。他們一定弄錯了,奶奶一定出門去了,她肯定還會回來,還會給我拿香軟的火晶柿子吃。
家里放起哀樂,我木然地跟隨著熟悉不熟悉的人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。轉(zhuǎn)的久了,好像是別人家在過事,與我的奶奶無關(guān)。這樣想著,忽然沒有了悲傷。偶爾跟一些不認(rèn)識的客人到靈堂前上根香。一看到奶奶的照片,禁不住悲從中來,跪倒靈前,嚎啕不已?捱^了,又跟著別人瞎轉(zhuǎn),又好像是別人家過事。我想,奶奶只是出遠(yuǎn)門了,她要是知道我回來了,她肯定會著急趕回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