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曉風(fēng)短篇散文 人物篇(3)

忽然,左邊的一個女孩帶著她的傘靠近來,說:
“我們一起打,好嗎?”
我一時竟木訥地說:
“不,不用了,我有傘的,雨不大,我……”
忽然,我感到懊悔,我怎可對一個高貴的女孩如此說話?也許她也和我一樣,是一個羞怯而不慣于和陌生人講話的人,也許她也是鼓了極大的勇氣才來和我說話的,而我竟給她那樣的回答。
我將臉低下去,不敢看她是否有失望的表情。
每當(dāng)雨季,滿街的傘盛放如朵朵濕菌,有哪一朵愿意讓我共同寄身?而唯一的這片庇護我競拒絕,我何其愚魯!
整個雨季,我仍常站在冷雨的街頭等車,仍然常常帶了傘而騰不出手來打傘,但那溫厚的聲音何在?那安妥有如故居屋檐的那柄傘何在?
一個聲音
丈夫帶學(xué)生到合歡山去的那夜,家里異樣的凄冷。寒流將夜色凝凍了,寂然如一塊黯黑的寒玉。
對著窗外古典的夜,小室中只有我翻書的聲音,從陶淵明到杜子美,從姜白石到馬東籬,只不過是簌簌然的幾聲冊頁的響聲罷了。
長夜未央,我忽然渴望有一點什么聲音,不是古人的聲音,也不是黑巷中賣餛飩的梆聲,而是更切近的聲音。
但這樣的夜里,我到何處去尋找這樣的聲音呢?
腕表已停,時間似乎也休止了,望著床頭小幾上那具茶色的電話,我想起“一一七”。
“下面音響一點四十七分十秒……下面音響一點四十七二十秒……”
我倚枕而臥,滿床零落的書香中,我久久不能放下聽筒,那樣簡單的報時的聲音,竟使我那樣激動!
其實,有時清早趕去上課,也常在匆忙中拔個電話對對時間,那時候從來沒有發(fā)現(xiàn)這聲音如此親切如此動聽。
在電話線的另一端是怎樣的一位女孩?雖然經(jīng)過冷冷的錄音帶,仍能聽出她是一個極溫柔極有耐心的女孩,當(dāng)她從事這項枯燥的工作之際,她可曾想到她的聲音會在某一個寒冷的冬夜里,成為另一個女子耳中最美的音樂?
曾經(jīng)那么厭惡人群的聲音,曾經(jīng)那么向往著索居的清靜,但此刻卻為一個在午夜殷勤報時的聲音所動,才感到同樣生而為人,而又同文同種是怎樣可貴的緣份。
宇宙的鐘漏上刻度無限,但我卻獨愛這個時辰——由一個陌生人口中所報出的人間的時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