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家散文閱讀 眼種四則 張曉風(fēng)(2)

拔掉了所有的莖蔓,重?fù)v故土,然后一一摘芽重插,大有重整山河的氣概,可是插著插著,我的手慢下來,覺得有點吃驚……
故事的背景是這樣的,選上這種翠玲瓏來種,是因為它出身最粗淺,生命力最潑旺,最適合忙碌而又渴綠的自己。想起來,就去澆一點水,忘了也就算了。據(jù)說這種植物有個英文名字叫“流浪的猶太人”,只要你給他一口空氣,一撮干土,他就堅持要活下去。至于水多水少向光背光,他根本不爭,并且仿佛曾經(jīng)跟主人立過切結(jié)書似的,非殷殷實實的綠給你看不可!
此刻由于拔得干凈,才大吃一驚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家族里的辛酸史,原來平時執(zhí)行綠色任務(wù)的,全是那些第二代的芽尖。至于那些芽下面的根莖,卻早都枯了。
枯莖短則半尺,長則尺馀,既黃又細(xì),是真正的“氣若游絲”,怪就怪在這把干癟丑陋的枯莖上,分別還從從容容的長出些新芽來。
我呆看了好一會,直覺地判斷這些根莖是死了,它們用代僵的方法把水分讓給了下一代的小芽——繼而想想,也不對,如果它死了,吸水的功能就沒有了,那就救不了嫩芽了,它既然還能供應(yīng)水分,可見還沒有死,但干成這樣難道還不叫死嗎?想來想去,不得其解,終于認(rèn)定它大約是死了,但因心有所懸,所以竟至忘記自己己死,還一徑不停的輸送水分。像故事中的沙場勇將,遭人攔腰砍斷,猶不自知,還一路往前沖殺……
天很藍(lán),云很淡,負(fù)微微作涼,我沒有說什么,翠玲瓏也沒有說什么,我坐在那里,像風(fēng)接觸一份秘密文件似的,覺得一部翠玲瓏的家族存亡續(xù)絕史全攤在我面前了。
那天早晨我把綠芽從一條條烈士型的枯莖上摘下來,一一重插,仿佛重締一部歷史的續(xù)集。
“再見!我懂得,”我替綠芽向枯莖告別,“我懂得你付給我的是什么,那是餓倒之前的一口糧,那是在渴死之先的一滴水,將來,我也會善待我們的新芽的。”
“去吧!去吧!我們等的就是這一天啊!”我又忙著轉(zhuǎn)過來替枯莖說話,“活著是重要的,一切好事總要活著才能等到,對不對?你看,多好的松軟的新土!去吧,去吧,別傷心,事情就是這樣的,沒什么,我們可以瞑目了……”
在亞熱帶,秋天其實只是比較憂悒卻又故作爽颯的春天罷了,插下去的翠玲瓏十天以后全都認(rèn)真的長高了,屋子里重新有了層層新綠。相較之下,以前的綠仿佛只是模糊的概念,現(xiàn)在的綠才是鮮活的血肉。不知道冬天什么時候來,但能和一盆盆翠玲瓏共同擁有一段溫馨的秘密,會使我自己在寒流季節(jié)也生意盎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