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窗一扇 林清玄(2)
中國的民間童話里也時常描寫這樣的情景,有一個人在偶然的機緣下到了天上,或者游了龍宮,十幾天以后他回到人間,發(fā)現(xiàn)人事全非,手足無措;因為“天上一日,世上一年”,他游玩了十?dāng)?shù)大,世上已過了十幾年,十年的變化有多么大呢?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鄉(xiāng),卻找不到自家的大門,認不得自己的親人。賀知章的《回鄉(xiāng)偶書》里很能表達這種心情:“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(xiāng)音無改鬢毛衰;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?”數(shù)十年的離鄉(xiāng),甚至可以讓主客易勢呢!
佛家說“色相是幻,人間無常”實在是參透了時空的真實,讓我們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開,而不久它又要調(diào)落了。
《水游傳》的作者施耐庵在該書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話:“每怪人言,某甲于今若干歲。夫若干者,積而有之之謂。今其歲積在何許?可取而數(shù)之否?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。不寧如是,吾書至此句,此句以前已疾變滅,是以可痛也。”(我常對于別人說“某甲現(xiàn)在若干歲”感到奇怪,若干,是積起來而可以保存的意思,而現(xiàn)在他的歲積存在什么地方呢?可以拿出來數(shù)嗎?可見以往的我已經(jīng)完全改變消失,不僅是這樣,我寫到這一句,這一句以前的時間已經(jīng)很快改變消失,這是最令人心痛的。)正是道出了一個大小說家對時空的哀痛。古來中國的偉大小說,只要我們留心,它講的幾乎全有一個深刻的時空問題,《紅樓夢》的花柳繁華溫柔富貴,最后也走到時空的死角成水游傳》的英雄豪杰重義輕生,最后下場凄涼;《三國演義》的大主題是“天下大勢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;《金瓶梅》是色與相的夢幻散滅;《鏡花緣》是水中之月,鏡中之花;《聊齋志異》是神鬼怪力,全是虛空;《西廂記》是情感的失散流離;《老殘游記》更明顯的道出了:“眼看他起高樓,眼看他樓塌了。”
我們的文學(xué)作品里幾乎無一例外的,說出了人處在時空里的渺小,可惜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深入探討,否則一定會發(fā)現(xiàn)中國民間思想,對時空的遞變有很敏感的觸覺。西方有一句諺語:“你要永遠快樂,只有向痛苦里去找。”正道出了時空和人生的矛盾,我們覺得快樂時,偏不能永遠,留戀著不走的,永遠遠是那令人厭煩的東西——這就是在人生邊緣上不時作弄我們的時間和空間。
柏拉圖寫過一首兩行的短詩:
你看著星么,我的星星?
我愿為天空,得以無數(shù)的眼看你
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,多么美的小說來寫人生,可惜我們不能是天空,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,只有看著消逝的星星感傷的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