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清玄散文在線閱讀 籮筐(4)
我們玩累了,就爬上堤防回望那一片廣大的蕉園,由于蕉葉長得太繁茂了,我們看不見在里面工作的人們,他們勞動的聲音卻像從地心深處傳揚出來,交響著旗尾溪的流水漏瀑,那首大地交響的詩歌,往往讓我聽得出神。
一直到父親用籮筐裝不下我們?nèi)プ呓秷@的路,我和哥哥才離開我們眷戀的故鄉(xiāng)到外地求學(xué),父親送我們到外地讀書時說的一段話到今天還響在我的心里:“讀書人窮沒有關(guān)系,可以窮得有骨氣,農(nóng)人不能窮,一窮就雙膝落地了。”
以后的十幾年,我遇到任何磨難,就想起父親的話,還有他挑著籮筐意氣風(fēng)發(fā)到蕉園種作的背影,歲月愈長,父親的籮筐魔法也似的一日比一日鮮明。
此刻我看父親遠遠的走來了,挑著空空的籮筐,他見到我的欣喜中也不免有一些黯然,他把籮筐隨便的堆在庭前,一言不發(fā),我忍不住問他:“情形有改善沒有?”
父親漲紅了臉:“伊娘咧!他們說農(nóng)人不應(yīng)該擴大耕種面積,說我們沒有和青果社簽好約,說早就應(yīng)該發(fā)展香蕉的加工廠,我們哪里知道那么多?”父親把蕉汁斑斑的上衣脫下掛在庭前,那上衣還一滴滴的落著他的汗水,父親雖知道今年香蕉收成無望,今天在蕉田里還是艱苦的做了工的。
哥哥輕聲的對我說:“明天他們要把香蕉丟掉,你應(yīng)該去看看。”父親聽到了,對著將落未落的太陽,我看到他眼里閃著微明的淚光。
我們一家人圍著,吃了一頓沉默而無味的晚餐,只有母親輕聲的說了一句:“免氣得這樣,明年很快就到了,我們改種別的。”陽光在我們吃完晚餐時整個沉到山里,黑暗的大地只有一片蟲鳴卿卿。這往日農(nóng)家涼爽快樂的夏夜,兒子從遠方歸來,卻只聞到一種蒼涼和寂寞的氣味,星星也躲得很遠了。
兩部怪乎很快的就堆滿一輛載貨的卡車。
西北雨果然毫不留情的傾泄下來,把站在四周的人群全淋得濕透,每個人都文風(fēng)不動的讓大雨淋著,看香蕉被堆上車,好像一場氣氛凝重的告別式。我感覺那大大的雨點落著,一直落到心中升起微微的涼意。我想,再好的舞者也有亂而忘形的時刻,再好的歌者也有仿佛失曲的時候,而再好的大地詩人——農(nóng)民,卻也有不能成句的時候。是誰把這寫好的詩打成一地的爛泥呢?是雨嗎?
貨車在大雨中,把我們的香蕉載走了,載去丟棄了,只留兩道輪跡,在雨里對話。
捕麻雀的小孩,全部躲在香蕉場里避雨,那只一刻鐘前還活蹦亂跳的麻雀,死了。最小的孩子為麻雀的死哇哇哭起來,最大的孩子安慰著他:“沒關(guān)系,回家哥哥烤給你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