適合女生的散文 你要做什么 張曉風(fēng)(4)

時間:2012-07-28   投稿:maxiaoling   在線投稿:投稿

  “這樣一件精品,一窯里也難得出一個啊,其他效果不好的就都打爛了!”

  大概因為是宮窯吧?所以慣于在美的要求上大膽越分,才敢如此狂妄的要求十全十美,才敢于和造化爭功而不忌諱天譴。宮里的瓷器原來也是如此“一將功成萬骨枯”啊!我每對著冷冷的玻璃,眷那百分之百的無憾無暇,不免微微驚怖起來,每一件精品背后,都隱隱堆著小家一般的尖銳而悲傷的碎片啊!

  而民間的陶瓷不是如此的,民間的容器不是案頭清供,它總有一定的用途。一只花色不勻稱的碗,一把燒出了小疙瘩的酒壺都仍然有生存權(quán),只因為能用。凡能用的就可以賣,凡能賣的就可以運到市場上去,每次窯門打開,一時間七手八腳,窯便忽然搬空了。窯大約是世上最懂得炎涼滋味的一位了,從極熱鬧極火熾到極寂寞極空無——成器的成器,成形的成形,剩下來的是陶匠和空窯,相對峙立,仿佛散戲后的戲子和舞臺,彼此都疑幻疑真起來。

  設(shè)想此時正在套車準(zhǔn)備離去的陶瓷販子忽然眼尖,叫了一聲:

  “哎!老王呀,這只碗歪得厲害呀,你自己留下吧!拿去賣可怎么賣呀,除非找個歪嘴的買主!”

  那叫老王的陶匠接過碗來,果真是個歪碗哩!是拉坯的時候心里惦著老母的病而分了神嗎?還是進(jìn)窯的時候小么兒在一邊吵著要上學(xué)而失手碰撞了呢?反正是只無可挽回的壞碗了,沒有買主的,留下來自己用吧!不用怎么辦?難不成打破嗎?好碗自有好碗的造化,只是歪碗也得有人用啊!

  捏著一只歪碗的陶匠,面對著空空的冷窯,終于有了一點落實的證據(jù)——具體而微溫,仿佛昨日的烈焰仍未褪盡。

  在滿窯成功完好的件頭中,我是誰?我只愿意是那只暇疵顯然的歪碗啊!只因殘陋,所以甘心守著故窯和故主,讓每一個標(biāo)價找到每一個買主,讓每一種功能滿足每一種市場,而我是眷眷然留下來的那一只,因為不值得標(biāo)價而成為無價。

  成年后讀梅堯臣寫瓦匠的詩:

  陶盡門前土,

  屋上無片瓦;

  十指不沾泥,

  鱗鱗居大廈。

  張俞寫蠶婦的詩也類似:

  昨日到城廓,

  歸來淚滿巾;

  遍身羅綺者,

  不是養(yǎng)蠶人。

  原來世事多半如此嗎?一國之中,最優(yōu)秀的人才注定只供外銷吧?守著年老父母的每每是那個憨愚老實的兒子。如果這是一個瓦匠買不起瓦的世界,英雄豪杰或能鼎革造勢,而我不能,我只愿是低低的茅檐,為那老瓦匠遮蔽一冬風(fēng)雪。如果蠶婦無法擁有羅綺,我且去作一襲黯淡發(fā)白的老布衣,貼近她憤憤不平的心胸。至于那把一窯的碗盤都賣掉的陶匠,我便是他朝夕不舍的歪碗,或喂水,或飲粥,或注酒,或服藥,我是他造次顛沛中的相依。他或者知道,或者并不知道,或者感激,或者因物我歸一也并不甚感激,我卻因而莊嚴(yán)端貴如同唐三藏大漠行腳時御賜的紫金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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