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散文精選 大雁落腳的地方 畢淑敏(4)

伊寧滿目是青蒼的綠,高聳入云的綠,劍拔弩張的綠,煞煞作響的綠——高大矗立的伊犁楊!不長憂郁眼睛的伊犁楊!耳邊聽到母親喃喃說,都認不出來了啊,哪里是當年的老房子?
在伊犁的日子里,母親第一個也是最后的愿望,就是找到她和父親住過的地方。我本來以為這不很難,就算地表建筑有了相當大的變化,但山川依舊,地名還在,只要踏破鐵鞋,還怕找不到嗎?
然而,我錯了。伊寧發(fā)生了太大的變化,從母親茫然的眼神里,我發(fā)現(xiàn)她記憶中的伊寧,仿佛是另外一個星球上的地方,同這方土地不搭界。赤日炎炎下,母親說,那時漫天大雪啊,我坐著雪爬犁……我懷疑都是這季節(jié)鬧的,大約應該在隆冬來。白雪的城市和青楊的城市,永遠無法重疊。
我?guī)湍赣H梳理頭緒。母親說,老房子的周圍有一家飛機場。我想這是一個顯著的目標,得到《伊犁河》的編輯熱誠相助,第二天一大早,帶著我們照直奔機場而去。繞著機場轉了三圈,不想母親對那里的地形地物毫無反應,說,房前還有一條河,房后還有一座山,這里一馬平川,不是啊不是。我說,機場嗎,當然是平的了,也許是修機場的時候,把山平了,把河填了?
母親不置可否,看得出,她不信服我的解釋。找來機場的工作人員,向他打聽這里原先的地形,以證明我的猜測。沒想到他很肯定地說,這里沒有山,也沒有河。從來沒有。我看,老人家說的那個機場,不是我們這個機場。你母親五十年代初期就離開伊犁,那時這座機場的圖紙還沒畫出來呢。
于是有了老機場的懸念。
我們又驅車去巴巖岱。這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地方,幾乎每個伊犁人都知道,但當我細究這地名是什么意思的時候,又誰都說不清楚。
巴巖岱是一個小鎮(zhèn),我們的車緩緩駛過,好像在檢閱路旁古舊的土屋和新的建筑。我不斷地問母親,是了嗎?想起一點了嗎?母親總是漠然地搖頭。
新疆小鎮(zhèn)特有的十字形短街,很快就被車輪丈量完了。往回開,再走一遍。我對司機說。正在修路,地表的積土和曬干的驢糞,化做旋風樣的灰塵,快樂地裹挾在車的后方,像赭黃色的陳舊面紗,把巴巖岱半掩半藏。母親索性走下車去,期望巴巖岱的土地,會直接告訴她點什么。
亞洲腹地的太陽,從公路上方,幾乎垂直地擊穿顱頂,把灼熱和焦躁注入思維。隨著車輪的反復碾壓,母親的遲疑已經延展成沮喪。我的記性真的這么糟了嗎?不對啊,我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了?就算房子被拆了,山也被削平了嗎?還有那條河?河邊的柳樹呢?母親低聲自語,憤憤不平,要同歷史討一道說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