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家優(yōu)美散文精選 描容 張曉風(3)
那樣的社會,從都知道別家墻角有幾株海棠,人人都熟悉對方院子里只母雞,表格里的那一堆資料要它何用?
其實小人物填表固然可悲,大人物恐怕也不免此悲吧?一個劉徹,他的一生寫上十部奇情小說也綽綽有余。但人一死,依照謚法,也只落一個漢武帝的“武”字,聽起來,像是這人只會打仗似的。謚法用字歷代雖不大同,但都是好字眼,像那個會說出“何不食肉糜?”的皇帝,死后也混到個“惠帝”的謚號。反正只要做了皇帝,便非“仁”即“圣”,非“文”即“武”,非“睿”即“神”……做皇帝做到這樣,又有什么意思呢?長長的一生,死后只剩下一個字,冥冥中仿佛有一排小小的資料夾,把漢武帝跟梁武帝放在一個夾子里,把唐高宗和清高宗做成編類相同的資料卡。
悲傷啊,所有的“我”本來都是“我”,而別人卻急著把你編號歸類——就算是皇帝,也無非放進鏤金刻玉的資料夾里去歸類吧!
相較之下,那惹人訾義的武則天女皇就佻達多了,她臨死之時囑人留下“無字碑”。以她當時身為母后的身份而言。還會沒有當朝文人來諛墓嗎?但她放棄了。年輕時,她用過一個名字來形容自己,那是“曌”(讀作“照”),是太陽、月亮和晴空。但年老時,她不再需要任何名詞,更不需要形容詞。她只要簡簡單單地死去,像秋來暗啞萎落的一只夏蟬,不需要半句贅詞來送終,她贏了,因為不在乎。
四
而茫茫大荒,漠漠今古,眾生平凡的面目里,誰是我,我又復誰呢?我們卻是在乎的。
明傳奇《牡丹亭》時有個杜麗娘,在她自知不久于人世之際,一意掙扎而起,對著鏡子把自己描繪下來,這才安心去死。死不足懼,只要能留下一副真容,也就扳回一點勝利。故事演到后面,她復活了,從畫里也從墳墓里走了出來,作者似乎相信,真切地自我描容,是令逝者能永存的唯一手法。
米開朗基羅走了,但我們從圣母垂眉的悲憫中重見五百年前大師的哀傷。而整套完整的儒家思想,若不是以仲尼在大川上的那一聲“逝者如斯夫!不舍晝夜”的長嘆作底調(diào),就顯得太平板僵直,如道德教條了。一聲輕輕的嘆息,使我們驚識圣者的華顏。那企圖把人間萬事都說得頭頭是道的仲尼,一旦面對巨大而模糊的“時間”對手,也有他不知所措的悸動!那聲嘆息于我有如兩千五百年前的錄音帶,至今音紋清晰,聲聲入耳。